第38章 乞儿
最深处的坟头忽然裂开,爬出一个浑身缠着符纸的老鬼,符纸上的朱砂字已褪成灰白,却仍能辨出 “妖人” 二字:“贫道修道一生,却被同门诬陷养鬼作恶……”
“你说渡妖先渡心,可人心若成了妖,又有谁来渡?”
“争什么道统正邪,不过是胜者写史书!”
“活着时被当枪使,死了连鬼都当不成好鬼!”
“天道不公,不如归去……”
慕容浅的意识在冰与血的交界处浮沉,喉间干涸得连呻吟都成奢望。
当最后一丝道门玄光即将熄灭时,她听见了草鞋踩过积雪的 “咯吱” 声。
“小妹妹?你咋躺这儿啦?”
沙哑的童声混着呵气的白雾落在她冻僵的脸颊上。
慕容浅努力撑开眼皮,看见一张沾满灰尘的小脸在眼前放大,缺了门牙的嘴角咧成月牙,睫毛上挂着的冰棱随着笑容轻颤,竟比天上的星星更亮。
“你受伤了呀,好可怜。”
小乞丐的破棉袄蹭过她血迹未凝的伤口,带来陌生却温热的触感。
他伸手替她拂去睫毛上的霜花,指尖的污垢蹭上她眼角,却让她想起观里晒暖的棉被 —— 虽然带着烟火气,却实实在在地让人想抓住。
但是她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的往下沉,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脑海中不停和她说,睡吧睡吧,睡着就不疼了,睡着就不用看这个冷漠无情的世间。
“别睡啊!” 小乞丐忽然拍了下她脸颊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
“你闻闻,热乎的芝麻糖!我从当铺老板那儿偷的,可甜啦!”
油纸展开的瞬间,熟悉的甜香混着雪粒子钻进鼻腔。
慕容浅的瞳孔微微收缩,想起五岁那年,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最后一块糖。
也是这样的油纸,边角染着淡淡的胭脂,糖块上沾着细碎的芝麻。
“我叫阿木。” 小乞丐掰下指甲盖大的糖块,塞进她嘴里。
“你叫啥?咋伤成这样?是不是被妖怪打的?我跟你说,我昨天看见一只三条腿的狐狸……”
他的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,漏出断断续续的字句,却像一团小火苗,舔舐着慕容浅逐渐僵硬的神经。
她想回答,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任由他用冻红的手指捏开她的牙关,将糖水一点点灌进喉咙。
甜甜的糖水喝下去,慕容浅觉得似乎生出了一丝力气,但是意识清醒一些就分外觉得寒冷。
她失血太多了,身体都已经在雪地里冻得僵硬,若不是走近细看,只怕会以为又是一具夭折的尸体。
“冷……好冷……”她不受控制的颤抖着,瑟缩着,像一只濒死的小兽。
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,紧接着慕容浅感觉的自己冻僵的双手接触到什么温热的东西,掌心下还有跳动的感觉。
那个叫阿木的小乞丐的声音近在咫尺,他也哆嗦着,却还是扯开自己的破棉袄,将她的手裹进怀里。
胸口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裳传来,擂鼓般震着她的耳膜,那么有生命力。
“以前我娘快冻死的时候,我就这么抱着她。” 阿木的下巴搁在她发顶,“她说,人暖和过来就不会死,心暖和过来就不会怕。你摸摸我的心,跳得可快啦,分你一半!”
慕容浅的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角,触到布料下凸起的骨骼 —— 那是比她更瘦小的身躯,却在风雪中撑成了伞。
她望着他耳后的红痣,忽然觉得那是天地间最温暖的符号,比任何法器都更能镇住心底的魔。
意识坠入黑暗前,慕容浅听见阿木哼起了童谣。
那调子跑了调,却让她看见记忆中的侯府:母亲举着糖人朝她笑,府里的梅树摇着碎雪,而阿木的身影与记忆中的自己重叠,捧着半块糖,在雪地上踩出歪歪扭扭的脚印。
“……小白菜呀,地里黄呀……”
“两三岁啊,没了娘呀……”
“爹爹娶进后娘来呀,生了个弟弟比我强呀……”
侯府的关闭的大门,秦氏恶毒的笑容,慕容延抱着秦氏所生的慕容南时心满意足的笑……
阿木的破棉袄裹住她颤抖的身体,却挡不住记忆的风雪。
他每唱一句,侯府的朱漆门就缩小一寸,最终变成乱葬岗的墓碑。
秦氏的银簪化作元灭的剑,弟弟的笑靥化作婴童的血脸。
下一刻阿木忽然改了词,“小白菜呀,地里长呀……”
他撕下慕容浅道袍下摆的布条,小心的缠绕在她的伤口上,又往她的嘴里塞了一个糖块“吃完糖呀,见天亮呀……”
阿木哼着跑着调的歌,将慕容浅小心的背到背上,深一脚浅一脚的一步步离开了乱葬岗。
他的歌声被风雪扯碎,却在慕容浅视网膜上烙下一片暖黄。
路很难走,阿木自己也十分单薄瘦小,背着慕容浅走的跌跌撞撞,却在慕容浅心底撞出一片澄明。
“小妹妹,你瞧,太阳出来了!”
慕容浅努力抬起头,看见第一缕晨光爬上阿木的眉梢,将他耳后的红痣映的闪闪发亮,仿佛初升的太阳。
“浅浅你闻!”
阿木的指尖蹭过她鼻尖,带着焦糊的草木香,“山神庙后的松果林里,我用弹弓打了只肥野兔!汤可鲜啦!”
他掀开破陶罐,热气混着兔肉的腥香扑面而来,却故意把最大的肉块挑进她碗里,自己啃着骨头,吧嗒嘴的声音像只护食的小兽。
“浅浅,前街米铺的老板真是好人!” 阿木的声音里带着恶作剧的轻快,怀里的粗布包渗出米香,“我帮她把仓库扫的干干净净,她就给了我这么多米呢!”
他把温热的粥碗塞进她手里,自己却捧着冷水啃硬饼,饼渣掉在破棉袄上,又被捡起来舔得干干净净。
“浅浅,林子里的野山楂熟啦!” 阿木的脸颊被冻得通红,指尖捏着几颗带霜的红果。
“我爬了三丈高的树!你看这果子,多红阿!” 他把果子塞进她掌心,笑得比阳光还亮。
慕容浅能听见他肚子里的肠鸣,像寒潭的冰裂;能看见他指尖的冻疮,脓血混着灰垢;能闻到他衣裳上的馊味,那是连日未干的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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